老韓講了一個故事:七夕水

「水呢?你咋弄的七夕水?你一直都是哄我的嗎?」

老陳舉起手中的壺朝兒子砸去,兒子一閃,輕而易舉地躲掉飛過來的紫砂壺。

老陳明白了,家鄉的水也被汙染了,兒子也是沒辦法。老陳坐在陽臺上不語,祭奠似的點燃一支煙,任由藍色的煙霧飄散而去,他孤獨的背影像是溶化在藍煙中,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老陳常說一個地方的水就是一個地方的血脈,一個地方的魂。他隨兒子搬遷到深圳這座大都市快20年了,一直沒有回去過。他心裡惦記的那個地方是河源市東源某個鎮一個叫不出村名的山旮旯。

河源客家人對七夕水有很深的執念,他們都相信一個美麗的傳說——這天,七姐會下凡救濟凡人,灑仙水。仙水裝進容器保存,經過多年也不會變質、不會生蟲,並且不用煮,配上蜂蜜喝可以用於治療中暑、感冒、痱子等疾病……在一些老人眼中甚至可以解百毒、治百病。

每年七夕,當大家都在說牛郎織女的故事,或說愛,或說離別,河源人卻認真地到清凌凌的河裡取水,家家戶戶都會備上一兩缸七夕水來「傍身」。七夕水能清涼解毒且經年不腐是否有科學依據,我們不得而知,但在七夕這個特殊的日子裡,老百姓汲七夕水,已經成了一道獨特的民俗風景。

年紀越來越大的老陳總是叨叨這裡痒痒、那裡不舒服,非要用七夕水衝蜂蜜解解毒。於是每年七夕,兒子總是要老家的同學石鼓仔幫忙到老屋門前的河邊取一桶七夕水寄過來。老陳其實也很少喝,他就是喜歡沒事看看這清凌凌的七夕水。想想這,想想那,想想那條一塵不染的河,想想河裡的魚蝦,還有行走在岸上的父老鄉親……一個老人,對未來有什麼好想的呢,他只需要回憶過去就可以讓美好的事支撐往後的時光。

這風平浪靜的日子,是石鼓仔的兒子打破的。孩子剛滿十八歲,說要來深圳闖闖,能投奔的當然是老陳家。這個孩子第一次來大城市,所到之處皆是驚訝,一個勁兒地驚嘆:深圳的樹多好啊!深圳的水多清啊……

老陳心想,這現代化建設的大都市,樹和人口、大樓、車輛比起來根本不成比例。這乾淨清澈的河流,雖也有蘆葦,有野鳥,好看是好看,用的卻是再生水,是再生水廠經過處理排放出來的水,典型的中看不中用。唉,這孩子懂什麼叫再生水嗎?

想著想著,老陳愈發覺得不對勁,怎麼山裡來的孩子稀罕起幾棵樹幾條再生水造就的河了?

「老家的山不是更多?樹不是更大?」

「山是多,全都是速成桉,大樹早就被砍光了。」

「那水呢?」

「那速成桉像抽水機,譁啦啦地長得快,河裡的水少得可憐。」

老陳不語了。

「河岸有養豬場、養蛙基地……河裡的水都是烏黑腥臭的……」

孩子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

「把子孫飯都吃了,孩子們將來吃什麼呀?」老人喃喃自語,臉越來越黑,於是發生了開頭那一幕。

那個淳樸的村莊,那條給孩子們帶去無盡歡樂的小河流,早就不復存在了。老陳的兒子也的確沒有辦法,他委託了村裡好多人,石鼓仔是最熱心的,得閒就跑到曾經的山泉口去找,可是那些山泉口全像生了鏽的水龍頭,愣是滴不出水來。

河對岸的原始森林燒紅了天,嗶嗶啵啵的聲音中,火舌一浪接一浪蔓延,不停地把綠吞噬。然後,山上就有了一排一排的速成桉。後來,兩岸有人辦了養豬場、養雞場、養蛙基地……河裡的水淺了,開始腥臭,洗手都覺得髒。後來,最高的那座山被挖了個大坑,聽說有瓷泥,大山像個少女裸露出受傷的肌膚,慘不忍睹。

老陳的兒子只好在每年七夕後三天從樓下的店裡買一桶水,哄老人說那是石鼓仔從老家的河裡取來的「七夕水」,能去百毒……

那天夜裡,老陳做了一個冗長的夢,他看見瘋長的茅草葛藤絞扭在灌木棵上,河床裸露在風中,像疼痛的肌膚。溪水的氣味刺鼻,野鼠刷刷刷奔來奔去。

從此,老陳就像魘住了,丟了魂般渾渾噩噩。他的焦慮越來越重,整日憂心忡忡。兒子也跟著憂心忡忡地過了好些年。

又一年七夕,天微微亮,兒子就把老陳叫醒了,說要帶老爹去接神仙水。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的時候,老陳和兒子來到了島上。放眼望去,天空是乾淨澄澈的藍,四周是逼人的綠,墨綠的樹、灰綠的竹、青綠的草……最抓人的是那一湖黛綠的水,陽光猶如撒在湖面上的細碎銀子一般閃閃發亮。

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提著瓶瓶罐罐排隊接山泉水,老陳的兒子用蓄水罐接了一桶,帶著老陳繼續往前走。風輕柔地吹著,路邊掛著的風鈴叮叮噹噹地發出悅耳的聲音……在通往「鵲橋」的路上還有許多大人小孩彎腰在地上扒拉著什麼。老陳的兒子也蹲下去,用木棍扒拉著,撿了一小把榛子遞到老陳面前,意有所指地說:「阿爸,你瞧,子孫飯還在。」又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湖面說,「魂也還在。」

老陳問這是哪兒?

「萬綠湖上的『龍鳳島』,萬綠湖也是東源的,和我們老家同一個縣呢。」

不久,老陳胃口好了,吃得下一碗半白花花的米飯,偶爾還要喝一兩被喻為河源的XO的藥酒。老陳的病不治而愈,人們說他得的是心病。

老陳總是憶起七夕那天,紅彤彤的太陽掛在天上,人們走進紅日,笑容也跟著紅了起來。(作者燕茈)

正文完